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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绍兴十二年》 作家：夏坚勇

临安

绍兴十一年腊月二十九日的天气大约和煦，至少莫得下雪，因为来日即是除夕，况且又恰逢立春，这技术如若下雪，臣子一定会动作祯祥上奏而“诏付史馆”的。

临安的城市样式很特意旨真理，它是坐南朝北的，大内的宫殿在全城最南端的凤凰山麓，而宫府和厢坊则全在皇城之北。撤讲求要典礼，大臣们上朝都从后门干预，俗称“倒骑龙”。走后门的不光是大臣，也包括皇帝。皇帝走的是正中的和宁门，出和宁门向北，即是动作城市南北中轴线的十里御街了。但在绍兴十一年阿谁技术，这里还不叫御街，称之为御街是绍兴二十八年大范畴改动以后的事。改动后的御街相配于东京（开封）御街的盗窟版，中间是花岗石铺就的御谈，专供皇帝的车驾通行；双方是用香糕砖错缝侧砌的市民走廊。用目前的说法，叫“三块板”。而在绍兴十一年阿谁技术，整条大街都是泥路，遇到皇帝出行，也仅仅临时洒一层黄沙云尔。皇帝的车驾经由时天然要戒严的，但并不不容市民围不雅，只须你限定程矩，不胡说乱动，举例不要登高远看（彰着是出于安保洽商），男人不要打赤膊，女子必须穿裙子和短袖上衣（这一条大抵针对夏令），以及不要高声喧哗等等。那技术东谈主们又不知谈用饱读掌来示意敬意，是以时局十分郑重，只听到车轮在黄沙上碾过的轧轧细响。待皇上的车驾远去了，翠华渺渺，尘埃落定，禁军便移开御谈两侧顽固用的红漆杈子，刚才连咳嗽也落不下一声的禁街当场变成了喧闹的目田商场，贩夫走卒，引车卖浆，也莫得谁再来管你是不是打赤膊或穿不穿裙子了。三教九流中，还有临时拉场子卖艺的，称为“路歧东谈主”或“打野呵”。请不要鄙视这些几同托钵人的江湖飘浮者，在那缕衣檀板的艺伎中，传说就有当年在东京红极一时的李师师。

“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。”这是鲁迅一篇演义的开头，背景是十九世纪末期的浙东乡村。其实八百年前的临安亦然这么的，况且更真的地说，“最像年底”的一天应该是小除夕。这一天是统领全局的意旨真理，亦然束上起下的意旨真理。先前的一切艰巨和干扰都在这一天趋向高潮，好些商家到了除夕就关门打烊了，因此整个的采购都必须抢在小除夕完成。到了这技术的采购常常不是为了阔绰，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、不成不详的。到了除夕，街谈上反倒偃息下来、寥寂了许多，就像一台大戏开演前夜舞台上的那种寥寂相同。按理说除夕是年底的临了一天，况且又是和新年有着肌肤之亲的，亦然应该“最像年底”的。但除夕的艰巨和曩昔的不同，那是转入了一个个家庭的艰巨，那些洗、扫、煎、煮，皆备是一家一户闷头作念的，只好声响和睦息超逸出来，在坊巷里会聚，久久不愿散去。一家一户的艰巨毕竟蒙胧互动效应，因此也就少了许多时局上的干扰。况且还有一层意旨真理，小除夕曩昔的那些日子都是属于“东谈主”的，整个的艰巨都是真确的东谈主间炊火，无论随纵欲便还是精工细作都透出居家过日子的温煦。而一朝干预除夕，日子就要交给鬼神了，一切都凸现出沿袭成习的庆典感，禁忌渐渐多起来，敌视也越来越圣洁乃至高明，行径谈吐都变得古板了，真恰是不可多说一句话，不可多走一步路的。

临安除夕的圣洁乃至高明是逃匿在无数个坊巷庭院里的，而年底的干扰则会聚在从宁和门到万岁桥的这条城市中轴线上。御街——我们且先借用这个称号——的干扰在小除夕这一天达到了极致，万里长征的瓦舍妓院营造出这干扰的背景音乐，各家商铺的市招彩棚是为这干扰点缀的背景，流动商贩的吆喝老是生猛亢奋，是这干扰里喷薄跃动的精气神，而相继比肩的东谈主流则是这干扰里自发自觉的配角，他们把干扰一丝一滴地集中过来，又枝枝蔓蔓地分流出去。这一天，不光是小民匹夫，连宫里也派东谈主出来采买年货。宫里过年的大量用物天然都有各地纳贡，目前要买的都是些零头碎脑的小物什，诸如门神桃符、迎春牌儿、钟馗财马、时果市食，致使发压岁钱或红包的小口袋。还有一种讨口彩的小陈列：在柏树枝——柏树以叶片的形式分为圆柏和扁柏，这里要用扁柏——上缀以柿饼，插于橘中，取三样东西的谐音称为“百事吉”。这东西民间用得，宫里也用得，很热销的。从和宁门到朝天门，御街两侧以中央机关为主。过了朝天门，就干预了密集的商住区，绵延直到万岁桥。刚干预腊月的技术，各家商铺的雇主还不大走出柜台，他们笃悠悠地拢入部属手，彬彬有礼地和主顾酬酢，一副很有底气的神态。过了腊月半，有些商铺开动把货品搬到门前，这是严慎提神的战术，亦然准备兵戎再见的态势。雇主们也不再那么详情了，他们似乎在整夜之间学会了心急火燎，脸上的笑貌和缺憾都极其夸张，致使还要和满街那些蝗虫似的流动商贩比试着秀嗓门。这一秀不至紧，仿佛启动了武备竞赛的阀门，反刺激得对方愈加来劲，那叫卖声是甚嚣尘上、响彻云宵的。若仔细听去，其间又五音杂陈，杭州方言中掺和着朔方官话的腔调。自宋室南渡以后，不光朔方的皇室、官员和士兵伴随南下，大都的商贩小民也历经颠沛流离，移居临安。来源那几年，临安住户的讲话系统中，可以显著无误地远离出“杭音”和“北音”，经由十多年的掺沙子，那带着黄河水的泥浆味和中州地面上槐花香的朔方官话亦入乡顺俗，渐渐溶解于“杭音”之中，变成了临安私有的讲话系统。这是一种既不同于原先的杭州方言，也与周遭的吴越方言迥然有别的新语种，它体现了一种贵族魄力和皇帝脚下的优厚感。正因为讲话中附着的某种身份标志，土著住户也乐于巴高枝儿，以能说几句洋泾浜的“北音”为前锋。举例他们呼玉为“御”、一为“倚”、百为“摆”，这些都是朔方官话的腔调，嵌入在吴越方言中，恰到平允地渲染出临安东谈主的皇都意志。

临安是临时安顿的意旨真理，它另外还有一个称号，叫“行在所”。这两个名字的意旨真理差未几，其中既透出某种谦敬，又隐含着某种动感，似乎这里仅仅暂时歇歇脚的场所，皇上随时准备起驾还都、拔脚开溜的。因为宋室的都城远在朔方的东京，天然皇上已断念塌地要在这里安顿下去，但对外不成这么说，因为那是我方在野正当性的根基所在。临安的住户也但愿皇上千秋万载地在这里安顿，他们是与皇上喜忧与共的。元宵的灯火、端午的龙船，那既是皇上的排场，亦然临安市民的排场；民谚中的“东门菜、西门水、南门柴、北门米”既是皇上过日子的基础底细，亦然临安市民过日子的基础底细。播弄口角，这几年，临安的排场和基础底细都有了不少起色。别的不说，单说这“北门米”。北门即余杭门，是大运河干预临安的流派，苏湖熟，世界足，粮米亦通过运河由此门入城。民以食为天，物价最基本的标尺是粮价。自古以来就有“斗米斤盐”的说法，因为盐不成当饭吃，它的破钞大体上是一个常数，价钱也不会有很大的波动。北宋神宗熙丰曩昔，一石米六七百文，时盐价为每斤六七十文，斗米斤盐，大体相配。到了徽宗宣和年间，斗米傻头傻脑十文至三百文，而盐价仍旧是六十文，就有点不往常了。高宗建炎元年，刚刚遇到了靖康之难，东京近邻掠夺一空，粮价奇高，斗米贵至三千、一万致使四五万，却仍旧有钱无米。那时一只老鼠亦值数百钱，而盐价仍然在百文高下。以斗米斤盐的法度，米价高至数十至数百倍。到了脚下的绍兴十一年秋冬，广盐每斤一百二十文，而邸报上所说的米价是每斗“百余钱”至“数百钱”，猜想这个“数百”也即是二百左右，与盐价大约相配。而在两三年前，江南仍斗米千钱，可见这几年收货可以，临安寻常巷陌的怡悦即是以这为基础底细的。

绍兴十一年年底的怡悦还有一层原因，本年的立春在年前，而下一个立春则要比及后年的正月，来岁两端不见春，也即是所谓的“无春年”。无春年有许多说法，举例“两端不见春，树皮剥到根”，以为将有灾难。但灾难是老天作弄，小民能奈其何？你总不成一年不种庄稼吧，只可听命了。比拟能够接收的是把无春年称为“寡妇年”，即所谓“寡年无春，不宜娶妻”。天然是恶兆，却是可以隐藏的。于是一干预秋冬季节，穿红着绿的牙婆便跑成了一谈谈表象，凡弱冠之男、及笄之女，都忙着联姻嫁娶。村路上、街巷里，三天两端就见到迎亲的军队，唢呐和鞭炮渲染着不可一生的喜庆。唢呐的渲染还仅仅纵脱任气，倏忽之间便随风而去。鞭炮的渲染却是善解东谈办法流连作态的，那炸开的纸屑纷纷洋洋，落红如雨，铺在地上和瓦楞上。过了几日，刚刚褪去了娟秀，又有新的铺上去。就这么一层一层，汉赋一般铺陈且堆砌。赶在年前娶妻天然有抢的意旨真理，也有不得须臾拉郎配的情况，但婚配大事，果决不会不端的。高门大户自不必说，即使是升斗小民，也要东挪西撮，倾其整个，把事情办得炫耀些、至少体面些的。正因为艰深周全，那怡悦也相应地放大了几倍。又因为乡里街坊诚笃的习惯情面，一家有事，众邻随喜，把那怡悦又放大了几倍。看着一双对新东谈主的身影，东谈主们的目力里不仅有祝愿，更有一种如同恶梦初醒的唏嘘感叹。试想一下咫尺的这些少男仙女吧，如若他们是来自朔方的外侨，那么在东京城破时，他们大抵刚会牙牙学语，然后就跟着家东谈主颠沛于骨林肉莽之中，由中州、江淮而最终流荡杭州。如若是杭州的土著住户，他们一定资格了建炎三年金兵的血腥屠城，也一定资格了每到秋高马肥季节，由朔方传来的金东谈主用兵的警报。年年岁岁、岁岁年年，这一代东谈主就在惊惧仓皇和饥寒交迫中渐渐长大，跟着宛如游丝的“建炎”和魂不负体的“绍兴”年号一齐，挨到了婚嫁的年齿。他们的感情中好像过早地透出了几分沧桑感，但无论怎样，这是他们茫乎东谈主生中最紧要的日子，他们终究还是开心的。

绍兴十一年年底的怡悦是这么实在而琐碎的怡悦，带着点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滋味。一切都似乎尘埃落定，又似乎擦掌磨拳。传说朝廷已和金东谈主执意了和约，今后无谓讲和了，皇太后也行将回銮。年岁丰稔，边事浸宁，真所谓“温饱念念淫欲”，后生男女们忙着婚嫁亦然天经地义的。目前我们终于看出小数意旨真理来了：怡悦才是这里的独一，所谓翌年是“寡妇年”不外是个由头结果。

那么在宫墙后头深居简出的皇上呢？皇上天然任何技术都不蒙胧“温饱”，因此对温饱后头的那点空想也就无所谓念念或者不念念。他们的所念念所想常常是惊世震俗的，看到老匹夫的日子过得好小数了，就要弄点事整整。

举例：杀东谈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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